2010年9月27日 星期一

十顆水餃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很習慣一個人吃飯。

不是像高中時候帶點實驗性質地想證明「上廁所為甚麼一定要揪別人一起去」地獨自行動,也不是孤僻害羞怕麻煩不擅社交曾遭背叛遺棄傷透了心,或者以上皆是。總之,不論是刻意培養或無意累積,一件事情重複許多次,就變成習慣。

一個人吃飯會遇到一些問題,譬如,要想該吃什麼。跟別人一起吃飯也會遇到這個問題,不過這時候可以少數服從多數、可以把問題丟給別人去想,如果你沒有特別想要吃什麼的話;而如果沒有特別想要吃什麼,就等於吃什麼都一樣,找個東西來填飽肚子即可。

盡管以冒險的精神廣泛地對任何新開的店給予機會,不過天性脆弱的腸胃並不是那麼勇敢,所以吃來吃去好像就是固定那幾家,就像逛街的時候總是被同樣style的衣服吸引目光、一群人當中某種特質的人總會在心裡綻放光芒,根據不科學的統計我最常點的食物是水餃,除了因為這種食物要做的難吃很難之外,也許只是習慣。

一個人吃飯還會遇到另一個問題,要識相地去找最小的桌子,否則會被店家要求併桌,彷彿你不小心冒充了這一家子或這群朋友的一份子,或與一個陌生人不得不靠近地相對兩無言地一起吃完這一餐。這種狀況遇了幾次,我開始在離峰時段用餐以免被趕,這又會遇到另一個問題,老闆一家人忙完了尖峰時段開始坐下來用餐,整間小吃店就像他們家的晚餐桌,溫馨熱鬧家常的聊天吵架,只是多了我一個人。

所以我喜歡去彼此不是一家人、有多一點員工輪流吃飯的店。

這家麵店在溫泉鄉有兩間分店,在宜蘭市有一間分店,溫泉鄉的兩間員工會互相支援,多是媽媽嬸嬸的年紀,一看就是在地人,宜蘭市的分店員工固定是年輕女生,她們口音外貌不像在地人,甚至可能不是台灣人。

這幾個年輕女生都偏瘦,其中有一個衣服上面總是寫著PLAYA,讓我懷疑她是隔壁鞋店派來臥底的,另外幾個不知道是規定還是怎樣常不約而同地穿紅色T恤,有一次聽到客人問她:「你怎麼今天沒有穿紅衣服啊?」,很明顯地想展開聊天的話題,她卻只是笑笑地用一點奇怪腔調說:「今天沒有穿紅衣服」不讓這話題繼續下去。

這幾個年輕女生都很勤快,時間將近九點,大部分的她們就在開放式廚房刷洗,一兩個輪流看電視吃飯,真要說哪個比較不勤快,勉強算是那位綁馬尾的小姐。好幾次,我看到她一邊包水餃或餛飩,一邊吃她的晚餐或甜點……HOW?前方桌面擺滿了餡料和空盤,她一隻手伸到一臂之遙的桌面上靈巧地將食物裁成一湯匙大小,輕快地放入口中,一邊嚼的同時雙手包了好幾個水餃,吞下這一口,再送一湯匙食物入口中,雙手包水餃,節奏配合得相當好,吃完一頓飯剛好眼前也包完一整盤。

我非常仔細地觀察過她好幾次,因為我擔心她哪天會誤把生的餡料送入口中,或者是否把食物湯汁滴到我可能吃到的水餃裡,結果,一次也沒有。

而她可能也在觀察著我,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一看到我準備點餐,就會比我先說出「十顆水餃?」,我連單子都不用寫。有時她正在廚房裡忙,櫃台站的PLAYA女孩等著我看著菜單,她會過來對我說:「要吃不一樣的嗎?」,看出了我的猶豫。

高中的時候寫過一篇石沉大海的小說,一個bartender可以從上門的每一位客人臉上看出他今天想要點什麼飲料,或者不想點什麼。竟在這家麵店被實現了,也許這直覺一點也不難,不過是觀察每個人的習慣而已。

這幾個女生裡會在廚房全部刷洗完畢後(但我還沒吃完離開),一起坐在第一張桌子前,把電視轉到韓劇頻道,開始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機哩括拉討論起來,綁馬尾的女孩會轉過來對我說「你慢慢吃」,以一種我聽得懂的奇怪腔調。偶爾,就算吃完了我還會稍坐一會,跟著看隨時都可切入劇情的韓劇,廣告空檔會發現碗已經被收走桌子被擦乾淨,沒有人趕我離開。

一個人的存在在這個空間裡不會太被忽略或太過突兀,像空氣一樣,這樣的距離很安全、很習慣。

偶爾綁馬尾的女孩會在送上水餃的時候告訴我「多送一顆」,第一次我以為是她手滑不小心多放,第二次以後才知道那不是意外,當然並不是每次都有,而不管我吃到的是十顆還是十一顆水餃,結帳的時候我會對綁馬尾的女孩說謝謝,她總是飛快地操作收銀機、眼神像邊吃著飯邊包水餃或邊包水餃邊吃著飯那樣不知道究竟投向何方或想著些什麼地,快速地給我一個制式微笑謝謝,然後叮一聲關上收銀機。

2010年9月9日 星期四

女人應該...

賓奇步被調到敝課已經一年多了,派令剛發布的時候她哭了一整天,一雙淚眼抽抽搭搭帶著嗲聲說:

「我怕我做不好啊,我又不像你們獸醫那麼強壯、可以搬東西、跑外面曬太陽,我又不是男生,我什麼都不會,怕耽誤你們啊…」

而她也果然信守諾言,經過了一年多,依然什麼都不會。

事前有人給她心理準備,休耕業務會有很多農民來番,要她把規定都給看清楚,知道怎麼解釋,到時候才不會人家一兇就被問倒。她說:「民眾要是敢兇我喔,我就當場哭給他看,拜託他不要為難我,一直哭到他把我哄停為止。」

懷有這樣一顆少女心的賓奇步,是兩個高中女生的母親,由保育員轉任的正式公僕生涯才走到一半,離菜鳥已經很遠,要熬到退休也還有好幾年。

賓奇步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保養得當的白皙皮膚,每日精心裝扮,略顯豐腴的體態,掛上好傻好天真的甜甜笑容,實在很像自稱台灣濱崎步的某位B咖女藝人。

據說那位B咖女藝人之前生活坎坷,百般吞忍什麼都做,奮鬥了很久才有今天的位子。

而我們的賓奇步水人有水命,一路走來像是順水行舟般順暢,命運對她並不苛求,她對自己也沒有太多要求,隨時都像個悠閒地喝著下午茶的貴婦。

沒有貴婦命而且被認為很強壯的我,生性愛講別人的壞話(可能的話我打算寫成賓奇步系列),而且喜歡學賓奇步的口頭禪,揪同事一起造樣造句。長久以來應該造了不少的業障。

譬如,遇到你眼前的大小事,可以學賓奇步說:「唉呦,怎麼辦,這樣我壓力好大喔!」

例一:唉呦,這個公文好難寫,怎麼辦,這樣我壓力好大喔!

例二:唉呦,這個雞腿好大隻,怎麼辦,這樣我吃起來壓力好大喔!

例三:唉呦,這個天氣好熱,怎麼辦,這樣我工作起來壓力好大喔!

再譬如,遇到你不願意做的任何事,可以學賓奇步說:「你也知道,我們女生本來就不適合做ooxx啊!」

此處不再舉例,ooxx可以任意替換,因為不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那麼我們女生適合做什麼呢?

當女性主義發展至今,女權高張的這個時代,卻沒有人會(無聊到)去給賓奇步一個當頭棒喝,告訴她:其實女生也可以挑水劈柴扛起一家生計綜理家務叱吒商場喊水結霜跑馬拉松三鐵或登百岳。

她不需要。

女人可以這麼做,也可以不要這麼做。

當她已經擁有了權力、擁有了選擇,為甚麼還需要拼命地拿什麼來證明自己可以做的跟男人一樣好甚至更好?

如果示弱得到的比逞強更多,如果裝傻撒嬌可以比埋頭苦幹更容易達到目的,那麼柔軟是一種武器,女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強項與優勢。

我突然覺得,賓奇步其實一點也不傻。

當我在豬場裡看到勞碌女人永無停歇的雙手,有老花眼的大嬸拿針抽疫苗抽太慢還會被老公喝斥,這個女人在她們家的主要經濟來源場所(豬場)負擔了與丈夫同量甚至更多的工作量,而在居家生活領域,也負擔了絕大多數的家事勞務,但她在這個家裡,卻依然居於次等的地位、是個附屬品,沒有決定權,沒有選擇,她只能(也許不自知地)用更隱晦婉轉的方式,讓生活盡量順自己的意。

而我,以一個男人的姿態過了三十年,把自己活得不受任何一個性別的限制,當我進入了婚姻,當我不屈不撓地揮劍對抗這個鄉下社會價值觀加諸在女人身上的種種應該,跟賓奇步相比,我原來一點也不瞭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