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近日豬價上漲,但養豬事業仍然維持著夕陽工業的地位不墜,溫泉鄉內的養豬戶都屬中小型的家庭化經營,為了生計,他們通常要身兼許多別的工作。
有人正職是村長,他的豬每天吃飯時間都不固定,要等他滿滿行程的空檔想起來才會去餵豬,所以他屢屢被催打口蹄疫我都相信情有可原,因為他的豬長得很慢,常常餓著肚子。
有人兼職種茶,他種的茶每年都獲得鄉內茶葉比賽的冠軍亞軍和季軍,所以要分別用他兒子女兒的名字當人頭去領獎,如果在豬場找不到他,就要到他的家裡、茶園、茶行去找,前陣子他的事業版圖又擴展到早餐店,「不用麻煩你了,我放在早餐店你去找我兒子拿就好」,當然去到那免不了要交關一份早餐。
有人兼職紅茶冰飲料攤,雖然實際掌門人為老闆娘,勤奮的養豬戶還是會在兩處豬場的空檔到飲料攤來幫忙,當他熱情地在豔陽下揮著汗(身上還沾有飼料粉),豪爽地鏟著冰塊(指甲縫裡有洗不掉的黑垢),俐落地調製紅茶冰(依然散發陣陣豬味),問你要幾杯,我怎麼好意思說我只是要來收個報表,免不了也要交關個兩杯。「你買那麼少我們會倒啊!」
有人正職為道士,據說養豬的收入還不到他正職的一半,這人服務範圍除了本縣還囊括整個北台灣與花蓮,他的手機很少有人接,偶爾接通說話的會是他太太「他又去做法事了,你改天再找他」,所以榮登本鄉養豬戶最難找第一名。
比較多人兼職賣豬肉,因為在這個供銷系統裡發現賣豬肉比養豬還要好賺,只是要半夜就去肉品市場等宰好的豬,然後清晨開始在菜市場賣豬肉,中午睡個午覺睜開眼睛就要去養豬場餵豬,這樣的人也非常難找,而且找到他們的時候多半睡眼惺忪、沒有耐心,我要宣導的內容還沒說完他就揮揮手叫你快閃,不要再浪費他的時間,我想他們是對的,因為我也覺得我要講的內容都是廢話。
最近京城裡的會議在防疫上有了一個突破性的決議,取消每個月要繳交的可能是假的或亂寫的豬瘟口蹄疫使用報表,改為農戶持有的三聯式防疫紀錄本中的第三聯作為填報依據,雲端上的長官們不知養豬戶辛苦也不知豬場有多臭但是有吃過豬肉,他們依自己訂的法行政,也想像養豬戶應該依法在鎮日的勞動之後,填寫每日工作記錄本,並且在每月五日前撕下第三聯依法送達各鄉鎮公所獸醫,公所依法要在每月十日前彙整層層上報,哇!如此一目了然的流程,真是輕鬆又愉快。
事實是有些老人真的不會寫字,連寫自己唯一會寫的名字都畫的歪歪扭扭像蚯蚓,事實是駐場特約獸醫只收錢不做事,地方防疫單位又叫不動這些大老級的人物,事實是勞動分子的思考與工作模式與所謂知識份子不同,他寧可紀錄在豬舍牆壁或吊牌上、記在黑板白板上、記在腦子裡,也不願意記在國庫花錢印製的那制式記錄本上。
總之在這項決策朝令夕改之前,我想我就要像一個保險業務員一樣到處去堵養豬戶,宣導以及收他們不願意填寫的記錄本第三聯,以溫泉鄉養豬之眾及他們之難找,我想我大概會跑了一整天只收到兩份或零份,不過,想開一點,這就是公僕人生啊!天天歹戲拖棚、劇情鬆散,今天明天都演的跟昨天一樣,如果你演得太有效率、太有創意或太精彩,就不像了。
這一天我來到某大戶的豬肉攤,排在婆婆媽媽的隊伍裡要向他宣導這則連我都不願面對的消息,早上賣豬肉的他神采奕奕、有說有笑而且非常客氣,輪到我的時候,他耐心地聽我講完那些廢話,然後掄起大刀輕鬆地剁向鉆板上的豬大腿,腿骨應聲裂成兩半,我直覺應該趕快閃人,他爽朗地大笑幾聲說:「賣鬧啊啦,你說我有什麼時間可以寫記錄本?你看我忙到連我兒子都要來幫我賣豬肉了。」
我隨著他手中大刀的指引看向旁邊,一個怯生生的青少年,視覺年齡大約高中上下,他的臉融合了其父的高鼻子和其母的大眼睛,修長的臉頰和挑染過的頭髮,撇去圍裙上的肉屑與污漬不看,如果這孩子懷有明星夢,加入棒棒糖之類的團體也許有成名的可能。而此時的他拿著小刀處理著分配到的豬肉,面對切肉這件事他還沒有父親母親那麼拿手,所以像是練習、像是實驗、或出自無聊,我看他把小塊豬肉或不要的肉屑對半切、再對半切、再對半切、越切越小。
直到他父親用大刀指示這位少年收下我手中的記錄本,他才停下無止盡對半切的專注,脫下手套在胸前抹一抹手,收下記錄本,放到旁邊的地上,然後戴上手套拿起小刀,繼續把桌面上看得見的小肉屑對半切。
之後我也觀察了沿途其他的豬肉攤,沒有客人的時候是否也會把小肉塊拿來越切越小?如果這位少年只是對半切,我頂多會建議他去當檳榔西施,可是他如此執著專注地越切越小,竟讓我聯想到我曾經學習、後來也教授過的國中理化----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對事物的原理感到非常好奇,他想知道物質是怎麼組成的,所以他把每樣東西都拿來越切越小越切越小,到最後,他會發現,最小最小的單位叫做分子,而後來科技再進步一點,可以切得更小了,人們發現最小的組成單位其實是原子。」
現在看來很可笑的這說詞,當時坐在教室裡的我卻想得很浪漫,科學家們(更早以前還是哲學科學兼備的思想家)出自於好奇、對世間萬物的理解的慾望,以無窮盡的執著和許多次實驗與失敗,得到最小的單位叫原子這件事。
所以當我每週幾小時站在補習班講台上換取研究所生活費,我也(出自於浪漫與不甚理解)盡量講得很口語,秉持著引起學生興趣與科普的原則,誰知道,底下的學生日後會不會比我在科學領域走的更遠一點呢?我想是會的,科學或文明的進步就是不斷地建築在仰賴前人資產,以及推翻前人的錯誤之上。
於是,我看著那些失去形狀的碎爛肉屑最終被一刀抹在抹布上成為一攤粉紅色的醬,想像這位青少年也許對科學很有興趣,他想知道組成豬肉的最小單位是什麼,所以不斷地對半切對半切對半切,誰知道他不會是個隱藏在豬肉攤的物理學家?!就像,誰知道這個鎮日勞動的公所獸醫,也曾經是個知識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