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宜蘭的雨勢很大,我難得清閒的週六,坐在電腦前,手還顫抖著。
我的書桌就在窗邊,窗口望出去的景色是宜中操場、連綿山脈,近一點的就是一巷之隔的這一排老舊透天房子,有多近呢? 對面人家三樓的門若不關我可以俯看到房間裡的櫃子、椅子、書桌上的書,可以聽到大聲一點的對話、聽到刻意放得很大聲的音樂以及叫那音樂關小聲點的大吼。
對面那戶人家三樓陽台放了很多鳥籠(因此我的紗窗常嵌入幾根羽毛),天氣變化的時候可以看到爸爸與兒子幫那些鳥籠圍上防護罩,照顧得很好,原本以為他們是善心愛鳥人士,在某次無意聽到的對話中知道那些鳥都是要拿來賣的。
那戶人家的左右鄰原本都只有兩層樓,於是他們可以從自家三樓陽台跨出去走到左右兩家人的屋頂,就在這兩片腹地上,少年將鳥籠一一打開來整理、讓鳥停在他手中彷彿是自由之身,專注地玩了好幾個小時,我常想他對鳥的暸解與情感應該多過一個獸醫系學生。
這個時期的孩子長的很快,我住在這裡三年,眼看著他的身形從一個小學生變成一個中學生,依然每天花許多時間在陽台上與鳥相處,也不需要爸爸作陪。
後來這戶人家的左鄰賣出去了,搭建了三樓,建立了屏障隔絕,也許有向他們家反應吧,陽台的鳥籠數量少了很多,但他們開始養鴿子。
養鴿規模並不太大,每天傍晚,少年會站在右鄰屋頂,揮舞著由選舉旗幟綁成的旗子,仰望空中,口中發出口哨或某些奇怪的音效,我覺得應該是這位少年自己發明的語言,只流通於少年與鴿子之間的遊戲。
鴿子們學的很快,從毫不理睬地低頭啄飼料,到拍拍翅膀勉強在我眼前的六樓窗口繞一圈,到對面國宅的最高樓十幾樓頂,到一整片藍天,少年也好像越來越有經驗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旗子、拿飼料、忙進忙出地,很樂的樣子,俐落出入於右鄰屋頂與他家三樓陽台,很瘦的少年在陽台欄杆鑽進鑽出,身手矯捷即使站在屋頂邊緣也不怕高。
我從來沒有想像過那會發生,即使那非常有可能、且早就該被預防,那樣的畫面在電影裡很常被虛構,這天下午我很仔細地看著一個動作片,聽到怦然巨響,我直覺轉頭往窗外看,少年掉在一樓馬路上。
從那肢體歪斜的程度、沒有任何動作,我立刻打119,其實我更想大聲尖叫,來人啊救命啊誰來幫幫他啊,曾經的醫學訓練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要造成恐慌、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即使我連對119的人說話都還發著抖。
直到我掛上電話,少年的父親已經開始在他身旁胡亂地做著CPR,用國語台語含糊地叫他醒來,一點反應也沒有,父親開始打他、打自己,大聲地哭,而救護車還不來。
我很想把視線移開窗口,但無法忽略那父親的哭聲、無法不繼續追蹤後續發展、無法不八卦,無法不去看發生在我眼前的真實的這一切,為什麼那麼像電影情節?當我仔細推敲著對白、堆疊情緒、調整節奏與張力、思索著怎樣的反應才符合人性、才能夠感人,怎樣才不會太多或太少、太刻意或太隱晦,而這就是真實,湯米因為看不到我看的窗外而汪汪叫,我緊緊抱著牠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七樓和九樓都在裝修敲敲打打,鴿子們已經停止了盤旋回到三樓陽台吃飼料了,少年的家人也許本來在看電視聽音樂或睡午覺,砰的一聲,如此真實。
救護車走了,他的父親進門拿了包包隨後騎機車跟上,馬路上還留有他家二樓遮陽塑膠板的碎片和少年的拖鞋,警察來了,在他們門口大喊:「妹妹,可以問你一下嗎?」「妹妹,你過來一下可以嗎?」似乎沒有得到回應,警察問了幾個圍觀民眾,拍拍照片就走了。
入夜,對面人家三樓的陽台們還是開著,我從窗口俯瞰可見他們家的櫃子椅子書桌,書桌上的一雙手,室內的燈一直亮著,少年的父親還沒有騎機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