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x所打電話來告訴我鄉內多了一名養豬戶,我衷心地希望是他搞錯了(這種事很常發生),也許是隔壁鄉鎮而不是我的轄區,也許是既有的養豬戶換了別人的名字出豬;不過連電話地址都有了,還是認份點出門去看看。
在我剛到溫泉鄉的前半年,「認路」是這個工作對我的最大考驗。在沒有路標沒有路名的田野間,前無路人後無店家,我常憑著飼料桶和餿水桶來找豬舍,飼料桶高聳好認,遠遠一望即知,且這樣的豬舍都略具規模,至少一兩排;餿水桶臭氣四溢,幾十公尺內循著這具辨識度的氣味,看到低矮簡陋的木造或磚造房子就是豬舍,小小一間裡面不超過三十隻豬。
不過,我曾經錯認過一次,站在豬舍外大喊請問有人在嗎?請問你們是不是養豬?打開門的是一對年老夫婦,一眼看盡全副家當,非常簡陋的起居用品擺在豬舍裡就成了房間,他們操著外省口音,要我進去坐坐喝茶,說他們並沒有養豬,附近養豬的那戶在哪邊哪邊,我離開的時候,門口的餿水桶縈繞著蒼蠅。
吳先生的地址在二結村,一個在颱風時屬於土石流紅色警戒的偏遠地區,他在電話裡說,你從國小分校一直走,過了一座橋下來,我就在橋旁邊。
這天雖然出太陽,山上的風還是吹得我鼻水直流,繞來繞去我很確定我根本找不到他說的那座橋,於是又跟他約在國小分校等。
來帶我的是一位中年女子,沒有招呼沒有點頭,光憑眼神她就確定我是她要等的人,將機車調頭催了油門就走,原來,一直走是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走,橋在一個我未曾到過的遠處,她的機車180度轉入橋下,騎了一段非常泥濘的河濱地,眼前是他們的豬場與住處。
鐵皮搭建的豬舍裡至少有一百隻豬,沸騰的大鍋裡滾著廚餘,灶裡燒的木材混合著加熱後廚餘的味道充滿整個橋下涵洞,甚至蓋過了豬屎味,我就在這樣的味道當中,聽吳先生解釋他的廢水排放都是處理過的、絕對不會影響環境、也沒有鄰居會抗議等等,想必已經有環保單位來關切過,而且方圓十里之內根本沒有鄰居,只有抬頭可見的滿山墳墓。
我跟他說我是獸醫,只負責傳染病相關和一些形式上的業務,以後請互相配合。他像是遇上同道中人一樣豪邁地拿出檳榔問我要不要,然後邊嚼邊說,我養豬養好幾年了,以前養豬多好賺你知道嗎?可是就是累啊,都沒有休息,用體力用精神去換的,後來我小孩出生了,我跟人家去做生意,去大陸,哎呀不要提了,沒有賺到錢還賠了幾千萬,還好我還有這門技術,你不要以為養豬沒什麼,不是每個人都做得來的,我兒子現在也失業,我勞保退休金只有一百多萬,一家人要怎麼辦?
吳先生的兒子站在旁邊,不時跟著點頭搭話假裝老成,我猜他的年紀也許比我略小一些,早早闖蕩社會經歷風霜的勞動份子都會在臉上留下痕跡,「要是能找到工作,誰願意養豬呢?」穿著一身工作服與雨鞋的他在父親面前說。
我騎著車在泥濘中,沿著原路回去,從橋上俯瞰,這一家三口棲身的小屋比兩排鐵皮豬舍更不顯眼。
吹著風我感覺輕鬆,在他們面前實在不知道該呈現什麼姿態才好,我希望我眼裡的理解不會被誤會為同情。在河邊養豬的辛苦我不能也不願去體會,可是,關於決定或被決定走回頭路、關於重操舊業、關於勇敢地嘗試許多最後還是只能憑最初的技能去謀生,我知道那是什麼心情。